张海咸

我的同伴在金阁寺

【伏德】蛇言

Summary:伏德合志文解禁,全文3.5w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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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注释比较多,LOF排版不支持跳脚注,十分弱智,所以懒得在这里标了。


在宫城县中部、松岛湾沿岸以及松岛湾内外遍布着大小二百六十余个岛屿,其中位于中部偏南的仁王岛下方有一座方圆不到两公里、人口仅百余人的小岛。由于此地自上往下俯视宛若游入深海的长蛇,故得名蛇岛。

蛇岛毗邻塩釜港,去仙台市走水路大约需要一个多小时,不过,与它的邻居们仁王岛、马放岛、桂岛等不同的是,蛇岛向来不对游客开放,本土居民至今还保留了些许绳文时期[]的生活和祭祀方式,除了每月一次必要的外出采购外,食物的供给来源由捕鱼和狩猎鸟类为主,节庆时也惯于使用朴素的陶器和贝壳。

对于民俗研究爱好者来说,这里可谓是第一手资料的天堂,特别是对于期冀于亲眼目睹绳文祭典的人而言,不去蛇岛是绝对会抱憾终身的。因此,顶着八月辣人的炎夏,几名来自京都大学民俗学社团的研究生便齐聚松岛,打算趁着毕业前最后一个夏天好好领略一番陆奥[]的海岛风光。

我是被同院的留学生学长德拉科·马尔福强行拉来凑数的,原本在文学院潜心阅读的我对外出田野考察一类的事情全无兴趣,出汗更是不亚于等级考试的酷刑。只是,人情这种东西就是由数个身不由己构成的关系网,由于曾经受到过这位英国人几次有关翻译难题的点拨,所以当他面露尴尬支支吾吾开口拜托的时候,我只是想了几秒钟就佯装欣欣然地答应了。

“须佐男,旅行社规定至少满四人才能租赁船只,可前几天偏偏有社员临时生病,想来想去在文学院里熟悉的人就只有你了。”德拉科双手合十放在面前,一副别扭着不好意思的模样,对于平日里心高气傲的他来说,这已然是十分难得的低姿态了。

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偏偏就和我相处融洽,按理说留学生这类生物在学院内理应最受追捧,就像与德拉科同一年赴日研学的汤姆·里德尔和布雷斯·扎比尼,仅用了一周时间便和我们打成一片,甚至收获了不少女性学生的喜爱。可是,德拉科似乎在人际交往上有什么难以言喻的洁癖,凡是对他抱有钦慕目光的人,往往还未开口就被其以刻薄的反讽攻击。如果那人知道及时折损倒也好说,但修习文学的人大凡都有不屈不挠的刻苦品质,我曾经目睹过一名学妹接连三日堵在男厕所门口表白的场景,德拉科当时眉头紧锁,抱起双臂一边摇头,一边用冷若冰霜的口气对她说不要想着做多余的事,要不然以后是一定会追悔莫及的。

现在想来,他会主动在图书馆里对我进行指点根本就是个堪比彩票中奖的巧合。布雷斯认为这完全是因为我那奇特的姓名,须佐男[]光一,从小到大几乎人人都会询问我和那位退治八岐大蛇[]的英雄有什么干系,而每次尴尬的我也只能苦笑着回答这只是家父的恶趣味。事实上我父母的姓氏再常见不过,和神话传说搭不上边,只是碰巧母亲诞下我的那一刻天空中惊雷四起,像是巨蛇一般的乌云绵延不绝,下一秒又被滂沱的大雨打散殆尽。父亲觉得这景象与须佐之男挥舞天丛云之剑[]斩蛇的一幕颇为相似,才擅自更改了我的姓氏,取名为须佐男光一。

“喂,须佐男,你当真降伏过大蛇吗?”德拉科面色古怪地指着我的铭牌,显然是对上面的姓名产生了好奇。

我顿了顿,旋即不带感情地重复了从前解释的那套说辞。

“这么说来,你和蛇还算有缘分。”我不明白他是从哪里理解到了这一步,难道指的是天空中的带状乌云吗?就连父亲后来也不得不承认那天的大雨只是一次偶发的自然现象,和什么八岐大蛇并无关联。不过,须佐男的名字已经被彻底焊死在我身上,仿佛一辈子都要与蛇的神话传说牵扯不清一般,成了无法挽回的刻板印象。

“我认为那只是偶然……正常人不会想和冷血动物建立联系吧?”

德拉科似乎也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他心虚地挠了挠耳朵,又说不出什么道歉的话,只能随手指着我的翻译记录本开始胡诌。但即便如此,英国留学生的他依然能一眼看出我在行文和遣词造句上的短板,很快我就无暇再计较什么大蛇,专心与他投入进了文学翻译的海洋。

“须佐男,你很喜欢英语吗?”他状似认真地询问,事实上我知道这只是为了唤出我那奇特的姓氏。德拉科似乎对传说故事十分感兴趣,他和汤姆、布雷斯一道加入了学校的民俗学社团,几乎每次部活都不落下。

“算是吧,你呢?平时看不出来你还会主动和我们说话,我以为你就和汤姆他们一起行动呢。”我时常能看见他与黑发青年同进同出的场面,汤姆·里德尔似乎是留学生头领一般的存在,德拉科很尊重他的意见,有汤姆在他也不会对周围人表现出太过明显的敌意。

“我现在不想看见汤姆。”他露出了略微娇憨的赌气姿态,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诡异。虽说作为外人不能对这二人的关系说三道四,但可能是因为图书馆内的氛围突然奇怪了起来,我忍不住开始暗暗猜想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们吵架了吗。”我试探着问。

“很明显吗?”

“要不然你也不会一个人来图书馆了吧。”我平常有个难以启齿的癖好,就是将自己沉浸在侦探小说的氛围,一看到有什么奇特的人或事就想要推理一番,“现在是午餐时间,除了我这样三餐不规律的书呆子外,很少会有人选择在这时候进入阅览室。从我知道有你这么一号人物以来,你就和汤姆·里德尔形影不离,吃饭这类日常活动自然也不例外。况且,食堂今日听闻准备了薯条和通心粉,想必吃不惯日食的留学生是断然不愿意错过的。”

“真讨厌啊,须佐男,果然我的第一印象是正确的。”德拉科不高兴地撇撇嘴,算是默认了我的论点,“汤姆要在宿舍养蛇,我不同意。”

“学校似乎不允许私下饲养动物。”

“汤姆可向来不是遵守规矩的那一类人。除了蛇之外,他还喜欢狐狸——虽然我并不讨厌毛茸茸的小动物,但在电视里观看和亲手饲养分明是两码事。家养蛇平常以老鼠为食,难道他要在我们的冰柜里塞满死鼠吗?这简直太可怕了。”

“的确……不过这种事好好沟通要比赌气更有用吧?宿舍是你们两个人共同居住的地方,再怎么样他也不能妨碍舍友的活动空间。”

德拉科闷闷不乐,也没说出什么有效的解决办法。后来我再问起他时,这位金发青年倒是淡定了许多,说区区一条蛇可不能吓到马尔福家的继承人。我这才知道他们二人悄悄购入了保温箱,打算自卵开始从头孵化那条幼蛇。汤姆·里德尔也不知怎样说服了舍友,他面带微笑地邀请我前去观看,还说名为须佐男的人要是不亲手触碰蛇类,那就浪费了父亲赐予我的大好姓名。真是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怪人,我含糊其辞地推拒了好一会儿才让他勉强放弃参观的想法。

打心底里我就不喜欢蛇,也许是出于对随意起名的父亲的反叛,我自始至终都对蛇类心怀厌恶,连带着形状相近的毛虫、蚯蚓和鳝鱼一道,都被须佐男光一列入了诅咒的黑名单。简而言之,蛇让我感到恶心。因此,喜欢蛇的汤姆·里德尔就成了我躲避的对象,尽管嘴上不说,但背地里我却打定主意不与他往来了。

最终成团的加上我刚好四人,德拉科、汤姆、布雷斯都是民俗社团的成员,原本要带领他们游览的宫城县出身的学长还在病中,只能由我来顶替位置。话说回来,我真的能在考察中起到作用吗?且不说我对古代民俗的知识仅限于初高中课本,就算是和神话稍微沾点边的祭祀礼仪,印象也大多停留在电视纪录片的水平,这样的我就算是上了蛇岛,也只能跟在德拉科身后充当背景板吧?要说是翻译,其实也并不需要——因为汤姆·里德尔的语言水平是院内公认的一流,抛开他那西欧式的俊脸,言谈举止完全和本地人无异,甚至还掌握了关西和东北地区的方言,可谓是令人惊叹之天才,远不是我这种半吊子英文笔译修行者所能媲美的。

这样的想法逐渐使我陷入自我厌弃的悲哀,并且,每当我回忆起有关汤姆·里德尔此人的时候,自卑的难过就愈发强烈。我做不到波德莱尔所说的无动于衷[],比起波德莱尔我更想贴近王尔德。在和德拉科逐渐熟稔之后的日子里,我发现他对于新结识的伙伴只保留了最低限度的兴趣,概而言之,他和我只能称得上是普通朋友,远不及与汤姆·里德尔那样推心置腹的程度。

我曾经旁敲侧击地打听过两人的关系,甚至不惜亲身充当导游约他们去京都各处游玩。有一次,我带他们去祇园[]花街的歌舞练场欣赏表演,现在最为出名的艺妓之一纱月小姐[]当时还是个刚刚入行的舞妓。我使出平生最为亲切的话术,热情介绍了自江户幕府至今三百余年的历史。这本是涉及民俗民风的绝佳话题,但汤姆和德拉科都兴致缺乏,一脸木然地看着台上女子们温婉的表演,又似乎什么都没在看。硬要说的话,比起京都祇园,他们更像是在参观佛教圣地祇园精舍[],沙罗双树[]下,虔信的男子们分外超然——难道是他们对女子舞蹈一事全然厌恶吗?往深处想,两人的身边至今都不曾有过什么女性朋友,当然也不存在正在交往的异性……那个隐约的答案虽难以言说,却愈发显露出不容置疑的正确性。

只是这是从何时开始的呢?明明他们先前还因为养蛇闹过不小的分歧……表演结束,德拉科和汤姆肩并着肩走在狭窄的街巷,看着那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背影,却产生了让我难以靠近的拒绝感,就好像他们生来就是为了拒绝他人而同行一处一般。


八月十日,我们自京都出发,下午两点到达仙台机场。按照事先查询的线路,要去松岛反而不能在松岛站下车,而应该坐到松岛海岸站。下车的时候已经三点半了,德拉科提出要先去瑞严寺[]里参观祈福。

从瑞严寺门口向内张望,能感觉到与京都清水寺[]完全不同的静寂和肃穆。去清水寺的游客与其说是潜心拜佛,不如说是观看人山人海。在我几次的修学旅行中都曾到访过此处,最近的一次是与德拉科和汤姆同行。当时这位金发青年执着于要喝上一瓢音羽瀑布的泉水,又不愿意使用寺庙中固有的竹器,便只得就着黑发友人的掌心浅浅啜饮。现在想来那场景甚是暧昧,只不过身处佛门重地,两旁又都是满脸圣洁的游人,我的心也难以产生什么额外的躁动,只记得应和着明媚的春光,倾斜的明黄色落在异国旅人深色的浴衣上,自肩头到腰侧打下界限分明的阴影,呼吸竟也能与古老东方的流水瀑布产生共鸣。

但瑞严寺则不会使人产生轻快的愉悦。怎么说呢,明明下令建造它的人是颇为开明的奥州笔头[],可当一行人兴致勃勃地想要上前探秘时,却只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抗拒。起初还以为是舟车劳累导致的错觉,直到德拉科面露不适地皱起鼻子抱怨说里面空气不通时,我才惊觉四下除了我们根本连一个过路人都没有。

抱着一探究竟的心态,汤姆·里德尔还是带着我们进行了寺庙,我作为导游本应身先士卒,但男子淡定从容的姿态令我退却,就好像他生来便是这片土地的主人,我们都只有在外踮起脚窥探的份儿。登上石阶便能望见正殿,附属的唐风建筑御成门一度让众人发出对美的感叹。此处供奉着大圣不动明王、东方降三世、西方大威德、南方军荼利、北方金刚夜叉共五大明王像[],遗憾的是我对它们几乎一无所知,只能粗浅地阅读手册上的介绍权当科普。

对不动明王的信仰似乎是日本东密[]的流行,我听闻过几个安倍晴明和明王相关的传说[],知道许多人视其为能杀恶鬼的大圣。但是,我却怎么也无法对这些佛教的神明产生近亲之感,或许与我无神论的信仰有关,抑或是冥冥中对于那些在传说中总是惨遭斩杀的鬼怪给予同情,总之,当我发现德拉科和汤姆也对明王像不大在意的时候,是有点高兴的。

这种兴奋起源于凡人对于神明的嫉妒,我清楚地知道他们也并非某种宗教的信徒,即便是西方人习惯性信仰的基督教也无法让德拉科感到神圣。我问他,既然并不信奉神明,为何还要来寺庙里参拜呢?青年先是“啧”了一声,而后用十分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

“不信,就不能来了吗?”

“倒也不是,可我原先看你一脸愉快,还以为是对宗教巡礼十分崇拜呢。”

“这只是民俗考察的一部分。”汤姆·里德尔淡淡地瞥了我一眼,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须佐男不相信神明吗?”黑发青年冷不丁反问道。

我大方承认自己是高尚的唯物主义者。

“噢,那你信仰的便是科学,也是神明的一种。”汤姆颇为正经地说,“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信仰也没有的人是不存在的。即便嘴上说着科学主义,实际上不也是把理论当作真理,实施着和宗教信徒无异的盲目崇拜吗?在你宣扬唯物主义的同时,难道不是以此为教条,从而否认与之相悖的一切吗?”

“可世界上就是没有神明存在的啊!”我大呼无辜,“科学的本质不就是进行实验证明吗?从实践的角度说,从来就没有人真正见过所谓的神迹。什么神啊,明王啊,实际上都是人类恐惧自然产生的幻想吧?”

“因为找不到实践的方法,就妄下结论地否定,即是科学这种信仰的弊端。”他站在我面前,背后是手持利剑、举止端庄的不动明王,刹那间,极度威严的压迫感自这位方才还温和的翩翩公子身上传来。与汤姆对视的时候,我就像是一只得了癔病的野犬,除了张大嘴巴毫无形象地粗喘外,就只能僵硬四肢做出超出人体力学的动作,滑稽得仿若画中小丑,让我陷入类似能剧[]反派的、夸张的悲哀。

“汤姆?”德拉科扯了扯青年的袖子,他的注意力很快就从我身上移开,那股使人不适的空气就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自寺中树林中传来的草木芬芳。我的大脑尚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随后摄影归来的布雷斯见我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也感到疑惑。与我不同的是,这位黑皮肤的留学生自一开始就和汤姆保持了距离,不能说是疏远,具体形容的话当视作君子之间的礼貌,以及惯于保持不沾一物的置身事外。布雷斯摸了摸我的额头,用神情表示了关切。

我无法向他解释,只能讪讪地站在德拉科几米外,跟着他们穿过参拜道,进入高大的杉林之中。这条路的栏杆上刷着红色的油漆,路面上略微有几个凹凸不平的坑洼,差点让神经敏感的我摔倒。我见二人到林中的一株高木前停下,大概是想拍照取景,德拉科的脸上汗涔涔的,林间的微风也不能使年轻的脸庞降下温度,他的金发扬起优雅的弧度,看上去和本人一样开心。汤姆抬手为他挡住大部分阳光,靠着树荫投下的美妙光影按下快门,估计是取到了不错的景象,两人相视一笑,轻巧地击了个掌。

回去的路上我还在思考汤姆的话,直到到了旅馆后还是满脸魂不守舍。民宿的老板娘大概是看我心不在焉,晚餐的时候特意在我的面里多放了两勺腌鱼和味噌。咸香让人振奋精神,出于调节餐桌气氛的缘故,我向她打听起蛇岛相关的咨询,这座小岛在官方的旅游手册上并不被显示,只有宫城本地的旧版地图才偶有标记,着实是让人迷惑。

“你们要去蛇岛?不多考虑一下周围的景点吗?”女人瞪大眼睛,“那儿可不是个好去处。”

“只听说一般是不对外人开放的,大约是……民风独特?”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不过,在仙台一带曾经流传过有关蛇岛的轶闻,据说此岛乃是远古时期八岐蛇神曾经栖身之处,因而有不计其数的怪蛇,那里的居民也常会染上怪病,一旦离了岛就会发狂。”

她说话的声音极轻,像是蛇在吐信时的嘶嘶声,必须很努力才能听清楚。

“若是要去,就得做好不复归的准备……一旦和蛇沾上边,除非是须佐男大神本尊,人类是决计无法脱身的。”

能不能在蛇口下脱身我不知道,但翌日清晨,同寝的布雷斯·扎比尼捂着肚子面露难色之际,我感到了不亚于闭卷考试的紧张。他罹患慢性肠胃炎,昨晚的本地味噌大约是太过刺激,让人一整晚都在反复经历胃痛和肠鸣。

我早该想到的——仙台味噌本就大豆味浓郁,米曲用得热烈,发酵时能听见滋滋作响的嗡鸣。虽说这一切都是我的推测,但布雷斯昨晚确实喝了不少味噌汤,突发胃肠不适也只可能是因为此了。德拉科一脸无奈地送好友上了出租车,汽车尾气堪堪散去之际,我忽然想起他曾告诉我租赁船只有最低人数要求。眼下我们的队员又少一名,该不会最后到了码头才发现是白忙活一场吧?

不过现实证明我的担心完全多余。汤姆早就在先期支付了全额船费,哪怕是独身一人也能驱使船长开张。九点三十分,我们乘坐名为辉夜号的小型客艇出海航行,我坐在甲板的椅子上远眺海平面,只见得群岛周围缭绕着尚未完全散去的晨雾,阳光在水面上映出一片波光粼粼的赤橙色,仿佛有数条金鱼游曳其中。直到这时,我才清晰地产生了旅行的实感,脚下摇晃的船只时刻提醒着我,此处并非宁静祥和的古都,而是陆地稀少、以水为主导的海洋王国。

航海的过程完全是抽象的,因为绝大多数人类都依靠陆地为生,对于常年伏案阅读的我来说,平白遭受波浪的颠簸只能使人感到头晕目眩。德拉科对我夸张的晕船感到诧异,他和汤姆靠在甲板一侧的栏杆上边,像是经验老到的水手一般保持身体和灵魂的平衡。我一度怀疑他是在佯装坚强,因为每当浪头拍打船体、咸味的水花溅在青年的衬衫和腰带上时,德拉科的手总是会下意识地摸向身侧好友的位置,而汤姆也如我所想,并不会马上扶住青年,而是灵活的、如同一条滑不溜秋的蛇那样脱离对方的掌控。德拉科此时便会嚷嚷着要摔倒,浅色的眼珠在眼眶内转出不安的圆弧,扑闪出比珍珠更加耀目的碎光。

汤姆·里德尔从不雪中送炭,我看透了他,明白黑发青年只是想逗弄不经吓的友人,他享受德拉科从无助到依赖的挣扎过程,像是钓鱼一般晃荡着饵料引人上钩。有时候在学校里他也会表露出这般令我苦恼的态度,嘴上说着邀请,身体却违背意志地做出拒绝的手势。德拉科想必也被这样耍弄过多次,就拿那条最后安顿在两人寝室的蛇来说,我坚信汤姆·里德尔绝不会晓之以理地说服舍友,而是采取了某种并不光彩的狡猾手段。这件事我没有和德拉科亲口证实,不过,就从他一次也没有在公开场合赞美过蛇来看,他一定也与我一样深深厌恶着这类冷血动物。

今日船行驶得不快,逆风让旅途被迫延长,原先准备好的民俗交流因为我的晕船而终止。德拉科无事可做,便主动提议利用船上的工具进行海钓。

我对于钓鱼自然也局限于纸上谈兵,就比如我虽然知道他们手握的是小有名气的仙台竿,却不知具体应如何在摇晃的平台上进行使用。况且,在我粗浅的知识印象中,坚硬的仙台竿通常只能在浅川中钓小型香鱼,并且由于竿身不会仅在前端弯曲成柔软的U型,而是整体向下形成垂落的曲线,故在提竿时对钓鱼者手腕力量把握的要求极高,是一种典型的技巧性鱼竿[]。

令人感到惊奇的是,德拉科对于钓鱼一事上手极快,而教授他技巧的老师汤姆就自不必说,手腕间抬起放下的角度堪称艺术。我观看他们钓鱼,时而觉得水面之下的生物实在可怜,因为青年们手握钓竿的神情是如此肃穆,直视波浪的双眼散发着纯粹的昂扬,一条一无所知的鱼会如何上钩呢?在看到饵料的那一刹那满怀感激地飞扑,又在下一秒被系着马毛的铁钩刺穿下颚及咽喉,它的痛苦、临终前的哀鸣便成为取悦钓客的戏剧,于抬手收竿时达到极乐的巅峰。

肌肉紧实的小臂,隐约可见的青筋和骨骼,像是格斗选手战前准备一般,光是看着汤姆气定神闲地钓鱼,我就能尝到蔓延在甲板上的快乐。细思之,他虽然教导德拉科钓鱼,不如说是在规训其如何做一名听话的猎物。因为按照他的说法,钓客必须拿捏清楚鱼类游动的规律,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想象自己掩耳盗铃般身藏在澄澈的海水中,在嗅到久违的食物时便即刻欢欣鼓舞着甩动尾巴。你的脑中必须有个明确的概念,为了争夺来之不易的饵料需要花费多少力气,储备多少精力,汤姆如是说道——只有这样,钓鱼者的手腕才会真正灵动起来,因为每一个猎人在成为猎人之前都或多或少体验过被狩猎的感觉,你就是那条鱼,德拉科,你必须成为猎物本身。

我原以为德拉科至少会表现出不甘的叛逆,至少不像是钓竿下的鱼一样任人宰割,但他的傲气在面对汤姆时似乎总能第一时间化为无关痛痒的附加情绪,与之相对的,少年特有的单纯、一味追寻新鲜感的冲动逐渐在那张光洁的脸上浮现出来。这在我看来十分古怪,他与汤姆·里德尔分明不存在什么上下级的差距,听闻在英国马尔福拥有大量的家族产业,富足程度远不是里德尔这类中产阶级知识分子家庭所能比拟的。但一旦进入两人单独相处的环境,就能明显地在德拉科身上体会到一种脆弱敏感的卑屈,他流露出的服从几乎是下意识的,不经大脑思考,张口而出的话温顺得不可思议。

“汤姆……我能成为鱼吗?”他闭上眼睛,以献祭的姿态拥抱海洋,那根钓竿只是一根连接金发青年与他的黑发教师的媒介,弯曲的竹条,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它刮走。我强行按捺住胸口的呕吐感,从椅子上站起来想要拍拍他的肩膀,但此时无端又兴起几朵浪花,让我面前的桌椅哗啦一声滑至甲板一侧,桌上的玻璃杯应声碎裂,而我也止不住地摇晃,四肢不调地朝船头倒去。

“须佐男,你要去哪里?”汤姆回过头来冲着我笑,他露出的牙齿和背后飞舞的海鸥保持了一致的洁白,却只能让我联想到医院病房里惨白的窗帘,还有我讨厌的消毒水和中成药的味道。

“我回休息室。”说谎,明明想要上去叫醒德拉科的。他看上去对我的狼狈一无所知,还沉浸在汤姆说的渔夫和鱼的故事中做着美梦,话说回来,这样的状态是正常的吗?我只在书上看到过被催眠治疗的精神病人会对主治医师言听计从,要是现实中有什么人告诉我,闭上眼睛想象自己身处一片森林,我大概会翻着白眼将其视为江湖术士吧。

“不钓鱼了吗?”他的眼球一瞬间转得极慢,变成了一种类似墨黑和暗红相界的颜色,被那样的眼睛盯着,我甚至感觉后颈被一枚锋利的钩子牢牢套住,正随着波浪的起伏不断将整个人往上提起。恍惚间,我好像成了仙台竿下的游鱼,被汤姆和德拉科其中一人的鱼钩刺穿咽喉,拼命扑腾着身体也无法挣脱。

“哎呀,须佐男,你不喜欢钓鱼吗?”他站在原地,我的双腿却像是被装了遥控,不自主地朝甲板栏杆处移动,先是迈出左脚,而后是右脚,足尖紧绷的程度宛如走钢丝。当我抬起下巴正视汤姆,已经预感到了不久之后会发生的暴风骤雨。在那时间的尽头我会丧命,黑发青年会将我推下船舷,犹如泄了气的救生圈一样放任我在波涛中游泳,因为他们的鱼钩上还没有猎物,因此我会代替那些可怜的鱼亲自咬住饵料。我甚至做出了觉悟,我千万要上德拉科的钩,而绝不能做汤姆·里德尔桶中的一条死鱼。

“你这个疯子。”我咬牙切齿地咒骂,也不管德拉科听不听得见,一股没来由的怨恨在短短几秒钟内席卷了全身。尽管上述预感都是出自须佐男光一的臆想,但大概是汤姆·里德尔看我的眼神实在是让人很不舒服,我被他激起了斗志,释放出了此前掩埋在心底的恶意。如果有第四个人能看到这一幕,那么他大概会认为我只是被看了几眼就陷入癫狂,想到这里难免会让人感到挫败,但汤姆·里德尔在那一刻就是这样可怕,我无法形容这一切发生的原理,只能尽量用还算简洁能懂的语句进行描述。

曾经在修习怪谈小说的时候我读到过一种名叫目目连的妖怪,传说被目目连看过的人,眼珠就会被它偷走,成为目目连本体的一部分。我不知道现在瞪大双眼的我会不会因为过度紧张使眼球脱出,但哪怕是被目目连窃取眼珠,也一定比被汤姆·里德尔嘲笑着观看要好。

死亡的恐惧降临了,并且以费解的、莫名其妙的迅捷推拒着我,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然和闭眼冥想的德拉科站在同一处栏杆边,金发青年的肩膀由黑发青年安稳地抓住,而我的身体却是漂浮的木头,无依无靠地在颠簸中东倒西歪。我在下一个浪头拍上来的时候失去重心,整个人不受控地以倒栽葱的姿势向海面俯冲,不消两秒钟就被冰冷的海水包围。在这一刻即便是再擅长水性的人也难以求生,我的下肢如同膝跳反射实验的青蛙一般弯曲成夸张的弧度,脚掌半是痉挛半是僵直地在水里划动,企图借着稀薄的浮力让脑袋露出水面。德拉科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他看上去异常冷静,并且洋溢着幸福明快的微笑,与他身边的汤姆如同两座华丽的鸟居端庄地站立,透出浓厚且严肃的神威。

他越是这样,就越让人感到恼火。我倔强地昂首凝视他们,咸涩的海水争先恐后地涌入口鼻,和事先想象的一样难以下咽。衣物完全湿透了,沉重地压在肩头和臂膀上,不断地拖拽我尚且浮在水面上的部分。这么看来没入水中窒息也只是时间问题,我又挣扎了不到半分钟,在视线被湛蓝的液体侵吞之际,我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金属亮色,在我的眼前,一枚空无一物的鱼钩竭尽诱惑地晃动着,虽然没有什么具体的依据,但我就是知道此物是我须佐男光一唯一的救生法宝。

我像是一条真正的鱼类那样,一边甩着两腿,一边张大嘴巴衔住鱼钩。强烈的拉扯感令人不适,口腔粘膜大约是在接触到金属的一瞬间就破口了,只不过因为水流极快的缘故看不到血,当然也可能是我的血液早已凝固至流无可流。即便在这时,我还有闲心思考这到底是谁丢下的钩子,如果是汤姆,那我真是做出了大错特错的选择。拜托了,海中的众神,不管是波塞冬还是塞壬什么的都行,我不要成为那个男子的猎物!

意识消失了,感官也不复存在,记忆中最后看到的画面是逐渐向上的螺旋,我应该是被德拉科钓了上去,他大大的灰色眼睛中有一种特别的张力,我几乎被这目光压倒,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里


怀揣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蛇岛逐渐出现在了目所能及的范围内。话说回来,此次航行的时间已经远超出码头手册上的预估,从我第一次昏迷到转醒据德拉科说超过了四十分钟,加上后来我睡着后的等待,怎么也能绕着松岛游览两圈有余。我套上长袖防晒服,将黑色的蛇鳞掩盖在布料之下,时不时地还是会缩进袖子里抓挠。那块皮肤仿佛有什么神奇的魔力,只要与我的右手接触便会开始发烫发热,不会难受,只是从中产生的兴奋来得莫名,让人不免心跳加快起来。

汤姆和德拉科此时才慢悠悠地从休息室出来,我们的行李不多,主要是摄影器材、笔记本电脑一类的电子设备。虽说我出发前也考虑过万一岛民拒绝我们进驻,或是组织青壮年劳力拿着鱼叉驱赶一类的桥段,但德拉科却觉得这都是杞人忧天,因为他的好伙伴汤姆·里德尔早已打点好了一切,吃住均由蛇岛上一位好客的土著负责,叫我们一律轻装上阵,只需带好换洗衣物即可。

我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蛇岛是如何与外界取得联系的。

概而言之,这并不是一个完全与世隔绝的封闭岛屿,不过这年头想要完全与现代社会割裂也实在是个天方夜谭的幻想。首先,既然被政府划为松岛区域的一员,即便再怎么排外,也得按照规章制度与地方行政机构建立最低限度的联系。根据汤姆所说,蛇岛在宫城县政府登记的管理人员共有三名,大概可以理解为村长一类的角色,每隔若干年都要去县政府报备岛上的人口情况。其次,岛上的生活物资也有专人每月从市区进行采购,既然存在交易行为,那么至少岛上存有一定本国通用的货币。蛇岛能用作外界交换的便只有海产物和居民制作的工艺品,单靠这些大概只能得到低保品质的生活用品吧。

不过,哪怕生活再怎么艰难,还是有岛民拥有手机和电脑的。虽然绳文人使用智能产品听上去很不可思议,但为了和城市的供应商联络,采购人家中已经实现了初步现代化,汤姆也是通过他在仙台农贸市场留下的电话找到他的。此人名叫马宫健次郎,以后我就姑且称呼他为健次郎先生好了,在接下来几日的考察中我们即将入住他的小屋,费用是每人每天五千日元,在生活诸多不便的海岛上已经算是相当公道的价格了。

健次郎先生年方四十却至今未婚,一是因为岛上男多女少,当地居民在求偶上大多存在激烈的竞争关系;二来则是他压根看不上城里人,觉得他们既然不理解蛇岛的文化,那么也不会是合格的妻子和母亲。岛上绝大数人皆抱有此类想法,他们推崇绳文时代古朴的原始生活,崇拜丰饶的海洋和肥沃的土地,并以不被世人理解为傲。在下船之前德拉科交代我万事都要以尊重为主,这些类似原始的土著十分固执,一旦某个言行触怒了他们,那么往后的摄影活动恐怕就会陷入窘境。

等真正上岸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了,如果要较真航行时间,那么我们应该身处松岛区域的百里开外。但是,大概是船上的梦境降低了我的心理防备,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在耳边锲而不舍地劝说:这一切都是正常的,连人都能和蛇融为一体,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况且,站在我面前挥手的健次郎先生是如此真实,在燃烧夕阳的晚景下,中年男子特有的成熟在他露出的胳膊和小腿上显露无遗。他的身上没有不惑之人常有的疲态和丰肥,确切地说是不带一丝赘肉,我敢打赌那被衣物挡住的腹部一定分布了至少六块形状匀称的肌肉,坚硬得比我手中的三脚架铁杆还要更胜一筹。他声音洪亮,老远就对着我们大呼一声“喂——”,拖长的尾音在小岛的椰子林中形成若有似无的回音,自然的美声和人类喉咙的美声相互照应,似是在欢迎久违的外来旅人进入参观。饶是我已经知晓这里其实相当排外,也不得不被此刻的天人合一所打动,萌生了想要在此长住的天真想法。

“快来,快一点!”健次郎不厌其烦地催促我们,他放下背篓,跳至在岸边一块大石头上,“片仓大人已经在里面等着你们了!”

这个名叫片仓的人是这座岛的三大长者之一,有一说他是战国著名陪臣片仓景纲[]的后代,不过我对此表示怀疑,毕竟伊达家的左膀右臂会流落到这样偏远的海岛上,实在是令人难以接受。因为赶时间,健次郎帮我和德拉科分担了器材的背负工作,他两手各提着沉重的工具箱,肩上捆着方才猎来的野鸟,精神抖擞地在前方带路。我不敢离汤姆太近,又做不到在他的死亡视线下接近德拉科,便只能急匆匆地追上健次郎,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我注意到他看向汤姆的眼神有点古怪,那不是一个民宿接待者看待顾客该有的态度。健次郎对汤姆·里德尔的一言一行都分外关注,并且对黑发青年身边的德拉科有着莫名的疏离,就像是嫉妒自己儿媳的婆婆那样逞强。他深切地尊重汤姆,仅仅是因为金钱吗?他们此前应该只有普通的电话交流,若说是见钱眼开,那应该更加卖力地讨好马尔福才是。

“岛上曾经接待过外国考察队吗?”我思忖片刻,谨慎地开口询问,不让他察觉是在打探汤姆的情报,“我还以为一定会被您举着鱼叉赶出去呢。”

“蛇岛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地方,只要你们按照规矩来事,是不会有人为难你们的。”健次郎理所当然地回答,“规矩嘛……就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们付了我食宿费,我当然要负责照顾好客人。”

“那这么说来,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了?”我悄悄篡改了他的答案,“是和汤姆、德拉科一样的英国人吗?”

健次郎沉默了几秒钟,看上去有点不大高兴。

“你问这干什么?”

看来我的推测正确,若干年前确实有英籍的游人来到蛇岛,只是不知道为何那位前辈似乎没给当地人留下什么好印象。我见他面色不善,立马表现出一副天真烂漫的无知,掏出随身笔记宣称自己正在大学里研究传统民俗学,因此才会什么东西都想知道一些。

“我只是好奇,会有像我一样喜爱绳文文化的外国人吗?他们难道不都是奔着出名的噱头,实际上对传统祭祀根本一点儿也不尊敬吧。”我顺着中年人的话对英国人大肆批斗,果然挽回了他的些许好感。

“在我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的时候,也曾经被自称是专家学者的洋鬼子骗过……现在想想真是个无赖啊!”健次郎大声斥责,我差点以为他要甩掉手中的工具箱,“不过,你们当中还是有人懂得最基本的礼仪,至少先付了半数的款项,要不然我是绝对不会答应让你和那个金发小子进来的。”

他意有所指,明显就是在说汤姆。

“我们可还什么都没有做呢。”我无辜地说,“可是,您就这么相信他吗?”

他眼珠一转,选择无视了我的问题。适才他大声说话的时候,我清楚地感知到身后有股冷彻的气息,像是被某种大型食肉动物紧紧盯着。我虽然十分后悔就这么把背部暴露给汤姆,但健次郎的反常也让我得到了尚且有用的信息——此人一定与汤姆·里德尔有着超过金钱交易的往来,他对这个男子与其说是喜爱,倒不如说是害怕和敬畏。只是,这种卑微的情绪是从何而来呢?难道他已经见过汤姆的真身,被那条可怕的蛇尾逼迫着给我们做向导吗?说不定汤姆其实一分钱也没付……我天马行空地猜想着,也不自讨没趣地继续搭话了。

简单的晚餐后我们如约会见了片仓长老,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人是因为喜爱权力才当上领导者的,片仓却不然。他似乎对蛇岛有着非比寻常的狂热,像是盲信的教徒一样笃信此处与生俱来的神圣。我询问他海岛的风俗文化,片仓立即就进入尽职的说书人状态,他招呼年轻人取来一尊小型雕像,并说希望我们把此物的故事一同写进考察的报道里。

这是一尊年代久远的工艺品,片仓说是自飞鸟时期[]就流传下来的古物,不过我和德拉科都只是敷衍着点头。雕像的本体是八岐大蛇,只不过原本威风凛凛的八首只剩下两个,其余与身体连接的部分都成了粗糙的断面。根据长老叙述,八岐蛇神在被须佐之男退治后并未第一时间死去,而是拖着残破的身体来到蛇岛,在岛中央的一处深水湖中苟延残喘至最后一刻。

“听你的口气,不像将这蛇视为邪物的样子。”德拉科一边示意我记录,一边以探查的口吻问道。

“蛇岛之所以延续至今,与蛇神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吾辈自认为蛇的子嗣,当然要把蛇神当作信仰。”

崇拜大蛇的地区不止蛇岛一个,奈良县的大神神社[]中供奉的大物主就是蛇神,片仓的说法倒也不足为奇。

八岐蛇仅剩两首,对击伤自己的须佐之男及其父伊邪那岐心怀怨恨,不过,天丛云之剑的杀伤力过于强大,饶是蛇神这般的上古存在也无法抵抗其圣力。在湖底弥留之际,大蛇拼尽全力吸收了最后的月之精华,将剩余的力量倾注于“蛇之子”身上后陨落。蛇之子诞生的那日天空中先是红云翻滚,紧接着整个夜空都被血一般的颜色吞噬,星星和月亮都在瞬间被打散进入蛇神体内。只是蛇之子式微,因而必须蛰伏数千年等待变革时机。因此,蛇岛人相信,当天象再次出现“血之夜”的时候,八岐蛇神的化身就会转世降临,到了那时祂将侵吞目所能及之物,彻底推翻由高天原诸神统治的世界。

这算是个相当离经叛道的故事,在日本传统信仰习惯中,弑神相关的内容本就不多,被视作邪物的妖怪更是不可能做出推翻高天原的壮举。“蛇之子”的传说与其说是神话体系的一部分,倒更像是某种带着讽刺意味的黑童话,就像此前在大学内颇为流行的“黑雪姬”[]的故事一样,是为了嘲弄社会现象而编织出的残酷故事。

虽说片仓长老坚称这是他的父母亲口告诉他的古老传说,但口口相传应当是这世上最不靠谱的传播方式。外来的传说和本地的传说相融合,往往在一到两代后就会被误认为传统故事,八岐蛇逆反高天原,说不定就是某个喜爱黑童话的蛇岛近代人后来杜撰的呢。

当然,这种话可不能当着他们的面直说。

“可是这样以一来,蛇岛人不也会因为蛇之子的力量丧生吗?”事实上,不管是不是真的流传已久,我总觉得这里的人根本搞不清自己希望得到的是何种信仰,他们只是觉得被蛇加护的使命感很酷、很刺激,却从未思考过故事的结局其实是全盘的毁灭。

片仓和屋内的其他岛民旋即露出了不屑一顾的表情,为首的长老意义不明地紧盯着我,而后用不带感情的、木然的声音回答:

“红夜若起,蛇神将至,眼若酸浆,八首八尾,不洁之物,蛇予吞之,南无八岐蛇神大权现[]……”

他们念叨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祭歌,先是一人,紧接着是健次郎和他的朋友们,都用平静的调子唱了出来。这歌起初听只觉得是一般通俗的民谣,但随着众人重复的次数增多,我又觉得歌词中“眼若酸浆,八首八尾”的大蛇仿佛近在眼前。梦境中的蛇尾几乎和民谣的内容重合,我紧紧地抓住德拉科的胳膊,把他拽离癫狂人堆的范围,汤姆冷眼看着这一切,既没有出声阻止我,也没有打断片仓等人谵妄的颂歌。

这太奇怪了,我一把掐上自己的左臂,鳞片疼痒难耐,鼓膜也被讨人厌的歌声抽打得近乎失聪。在立体缭绕的人声中,我根本分不清哪些是错觉,哪些是真实存在的感官。一条残破的大蛇似乎正在屋内缓缓游走,尽管看不见它,但裸露在外的皮肤、甚至是鼻孔和眼珠都能感受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其上攀附,祂挠刮我的黏膜,长驱直入进毛细血管、神经组织和大脑中软噗噗的垂体,也许是蛇尾,也许是蛇信,条状的抓手勾勒着我的太阳穴,像是没有弹性的马毛鱼线一样向外拉扯,只觉得连眼球都要在下一秒夺眶飞出。

然后,那些条状物齐齐地聚集在我左臂的鳞片上,散发出完全不同的温柔,如同抚摸亲子一样抚摸它们。奇怪的是,当祂掀开鳞片,甚至调皮地拔下几枚幼嫩的鳞体时,我竟感觉不到一丝疼痛,反而觉得裸露出的粉红皮肤温暖潮湿,想让祂再多降下几次宠爱。虽然不敢伸手确认,但我分明听见了皮肤分泌黏液的、蠕动的声音,袖子管湿了一片,这已经不是正常人类能够流出的体液——我用力吸了吸鼻子,不是血腥味,而是草本植物一样的惑人清香,和德拉科在船上宰杀的蛇鱼相差无几。

我有一种感觉,在此刻的位面中,不存在与须佐男光一有着同一性质的生命。

蛇鳞是独一无二的,我莫名生出难以抑制的自豪。下一秒,我加入片仓,一同唱起那首古怪的民谣,南无八岐蛇神大权现——姑且就叫它八岐之歌好了。我忽然开始理解岛民们如此狂热的原因,因为这首歌的调子是多么优美,词句又是多么风雅啊!这世界上不洁之物当真可恨,我恨那些嘲笑须佐男姓氏的人,他们嘲笑姓氏的幌子骗不了人,估计早就对我的存在心生嫉妒了吧!一旦产生怨恨,心中的负面情绪就涨潮般席卷全身,我巴不得立刻冲回京都,将那些肮脏的同学全部杀个干净。这样的想法一旦产生,拉扯头皮的疼痛就瞬间消失了。

杀心来得极快,就好像内心深处,有个声音一直在督促我杀人一样。

“须佐男?”德拉科不明所以地摇了摇我的胳膊,他被我拉到远离汤姆的榻榻米上,金发青年一脸茫然,完全没有受到歌声的干扰。

“你的表情简直和船上晕倒之前一样。”

他的话宛如惊雷,一下就破开杀人鬼的幻想,将我从悬崖边上拉回了安全地带。佛陀在梦中点化僧人大概也是如此这般吧!我眨眨眼睛,用力转头看向金发青年担忧的眼神,浅灰色的眼珠弥漫着水晶似的澄澈,这是洗去污浊的绝妙清流,德拉科不放心地拍打我的头顶和脸颊,在歌声四溢的小屋中啪啪作响,虽然突兀,却使我感到想要流泪的亲切。

是了,我怎么会是杀人的料呢?回想起在船上落水之前,也是汤姆一下就激起了我潜藏的阴暗情绪,换做平时,我是绝对不会靠近栏杆这种危险地方一步,更不要说失足跌落了。虽然并无根据,但我当机立断地将几次反常联系在了一起——蛇神八岐,避世的小岛,以及拥有蛇尾的汤姆·里德尔(我认为梦境里发生的事情是真实的),这其中必须存在因果。要不然无法解释为什么我一遇到和蛇有关的事就会陷入幻觉,乃至性格大变,这根本就是科学无法解释的。

结合我左臂上突然出现的鳞片,神明莫不是真的存在吗?

我始终无法介怀,晚上睡在被褥里也抑制不住思考的冲动。这场会面以故事开始,以歌谣结束,到处都是令我匪夷所思的细节。在我被德拉科无意间点醒后,汤姆才后知后觉地替我们打圆场,他一定是故意的,并且根本没有受到岛民们歌声的蛊惑。男子先是悠悠地唤德拉科回到他身边,十分自然地将他重新安放在视线范围内,当那双浅灰色眼睛不再注视着我的时候,心中难耐的烦躁又不可避免地涌现出来,只不过这次我还能勉强控制,在没有外物干扰的情况下,想必大多数人都能恰当地控制心魔吧。

汤姆像是故意和我作对一般,用自己强健的身影遮挡住德拉科向四处探寻的目光,我不想看他虚伪的脸孔,于是只能重新和片仓等人面面相觑。岛民们对方才的歌谣仪式似乎没有产生特别的感情,他们淳朴的面容已经不再癫狂,透露出乡下土著特有的单纯和执拗。可是,最先开口的人反而丧失了记忆,这件事无论如何都让人费解。我询问有关八岐之歌的由来,片仓莞尔一笑,露出有些发黄的门牙,理所当然地回答:

“从出生起蛇岛人就会唱这首歌了,根本不需要有人教嘛!”

总而言之,他们似乎真的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进行了歌唱。虽然我依稀记得的确有集体无意识这种理论的存在,但通常情况下此类意识都不会局限于具体的某个细节,至少绝不能将范围限定在某个海岛上的某首民谣。不知为何,我的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一群人围着大蛇跪地膜拜的场景,昏暗的海水自天际线翻涌着前进,无数被折叠起来的船只扬起风帆,又在下一秒沉没在血色的夜空中。

“明晚是蛇岛一年一度的祭典,外来的年轻人,我诚挚地邀请你们加入。”长者舔舐干涩的嘴唇,鲜红的舌头扫过死皮,卷起木鱼花一样干燥的碎屑。

现在回想起来,他当时一定已经起了歹意。

我对于恶意天生就有种敏锐的嗅觉,德拉科和汤姆在距离我一墙之隔的客卧睡下,我横躺在榻榻米上,心下满是惊疑不定的惶然。自我上岛到现在的几个小时内,几乎一刻也不曾感受过德拉科先前所说的排外。但他们刻意摆出的好意却始终让人觉得漠然,除了健次郎和片仓外,大部分岛民看到我们都是勉强抬起头微笑,脖颈处泛着可疑的、只有在暴怒中才会产生的赤红,犹如涂了胭脂一样。有的人虽然上前和我们问好,眼睛上下打量的频率却奇高无比,手中价值不菲的摄影器材更是得到了额外的关照。要我说,那根本不是不识此物的痴呆,正相反,他们确切地知晓这些设备能抵万金,说不定还能熟练使用,拍上几个不错的视频。

难道他们是想借着祭典的功夫劫掠我们吗?

黑暗中,怀疑的思绪无限扩大,我睡不着觉,索性起身去隔壁木屋的茅房小解。我轻手轻脚地打开拉门,刚踏出去几步就听见汤姆和德拉科在房里小声说话的声音。刹那间,梦境里二人交欢的一幕立即浮现在眼前,我紧紧捂住口鼻,屏息凝神地聆听他们的动静。

房间里有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我一听开头就翻起了白眼。实在是太过明显了,但凡是稍有生理常识的成年人都知道两人在做什么。德拉科啜泣不止,汤姆假惺惺地安慰,台词重复的程度犹如无趣的三级电影。我咬咬牙,强忍着下半身的尿意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按照梦境的内容,汤姆会在最后时刻化身为半蛇,如果在现实位面也能确认这一点的话——我思考着,最后发现对于他和德拉科的感情旁人根本插不了手,没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他对于金发青年只是单纯的肉欲,万一他们互相喜欢,我岂不是做了多管闲事的蠢货?话说回来,仅凭几次观察,真的能够断定所谓的爱情属性吗?

正当我在门外胡思乱想之际,眼前的拉门纸上忽然倒映出一个硕大的黑影,长度和粗度都再熟悉不过——我已经完全确定,汤姆·里德尔真的拥有变幻蛇身的能力,他扬起尾巴,尖锐的顶端直指门外听客的咽喉,驱赶的意味不言而喻了。

一切都在无言中进行,我身子打颤,战战兢兢地小跑出客房走廊的范围。左手边就是通往大门的客厅和玄关,不开灯的晚上要很费劲才能穿行在拥挤的家具缝隙间。我趿拉着拖鞋快步赶往屋外的茅房,捏着鼻子完成放水,刚提起裤子就听见两个男声正在窃窃私语,不是汤姆和德拉科——带着陆奥口音的方言,其中一人正是负责照顾我们的健次郎。

“神社……祭典之后……柱……”

我只能听清楚零星的几个单词,两人的交谈极为小心,使用的方言似乎是岛上特有的变种,反正让我这个关西人一头雾水。他们是在讨论有关祭祀的内容吗?明明已经邀请我们加入,有什么必要再偷偷摸摸地商议呢?出于本能,我将这种密谋定义为黑暗前的征兆,片仓的邀约说不定真是为了打劫外来游人设下的鸿门宴,我不由得往最坏的情况考虑,如果真是这样,那卧房里想必也再不安全了。

我必须再次强调,我绝不是因为汤姆和德拉科在卧室里行那档子事才拒绝回去的。这两个人根本不需要我的额外关心,相信只要有不长眼的岛民胆敢显露恶意,那么汤姆绝对会使出他强悍的瞳术,以及蛇尾的绝对力量扫清一切障碍。现在最危险的反倒成了我,健次郎二人走后,我站在茅房里仰首沉思,最后仍是被好奇心占据上风——蛇岛上的神社只有一座,我要去岛中央的深水湖一探究竟。


这里


我最先想到的是,汤姆回来多半是打算进行报复。自怨念中诞生的孩子,自然要充分反馈在那之上百倍千倍的污秽,他一出生就杀死了自己的母亲,又变相荼毒了自己虚假的父亲,使他失去原本真正属于自己的孩子。回想起来,他在人类社会中伪装得太过精妙,哪怕是与他发生关系的德拉科,恐怕也只将其当作一例超自然现象,而从未想象过背后可能存在的恐怖危机。或许,他在和汤姆接触的不久后就被潜移默化地影响,那双眼睛能说服一切反抗的因果,在两人交换的夜晚,人类抵挡不住蛇神的诱惑,最终堕落着同流合污——听上去十分合理,正如我之前几度陷入疯狂一样,是无法自主控制的。

可是——不安的困惑依旧盘踞在脑中,报复一群偏远海岛的人类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在汤姆·里德尔诞生的二十五年间,他应当有无数个机会回到这里,用尽各种手段发起折磨,让蛇岛化成可怖的尸山血海,可他偏偏要选择与德拉科和我这个外人一道,难道是为了多几个见证人吗?傲慢自大的蛇之子会在乎这些空虚的名头吗?

在目睹过往回忆的过程中,我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等被幻境推出,自梦中悠悠醒来的时候,身边的废墟残骸已经不复存在,我甚至完全脱离了神社之外,正面向上仰躺在距离内湖百米的树林中。那些难以置信的事物还在翻滚回放,只是周围的花草、天空中的星月、鼻尖的植物芬芳都是富有逻辑、有章可循的。在我的脚边有一棵很高的椰子树,上面快要熟透的椰果摇摇欲坠,我盯着它饱满的果实发呆,只觉得方才经历的一切恍如隔世。直到现在我还忍不住怀疑,我的把戏蒙骗过蛇神的眼睛了吗?知道了可能不该被知道的往事,难道不用付出什么巨大代价吗?或者是,须佐男光一现在还好好活着吗?

我历历如绘地想象着身为胎儿的体验,对于我来说,这只是一千零一夜一般虚假的梦境体验,因而我无法对汤姆·里德尔的痛苦和愉悦产生任何共鸣,只能主观臆测他夺取“父亲”第二个孩子肉身的原因。他真正的生父应当是最后关头强占其母的蛇神,毋宁说,这世上除了他和我之外不会有人知道这一秘密。汤姆以人类的身份活着,或许是因为只要他多存在一天,就越能玷污这具流淌了里德尔家族血液的身躯,也许在无人知晓的夜晚,男子会躲在被子里暗自窃喜——逃避责任的男人终究还是被他所抛弃的孩子纠缠,他与生俱来的使命便是成为自己名义上的父亲,多么令人遗憾,又是多么可笑的命运啊!这种看似随心所欲的生存方式,是诞生于怨念的孩子所谓的幸福,汤姆对幸福不屑一顾,这意味着他可以随时抛弃这具肉身,完成对母亲和“父亲”最高层面的惩罚。

于是我忍不住猜想,他是否会在完成对蛇岛的复仇会走向自我毁灭——这无疑是一种英雄就义式的结局,亦是最为悲剧的、不幸的结局。只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他并不高尚,反倒像个喜爱恶作剧的孩童,一个那么心高气傲的人,不大可能接受失败的命运,那么他大概会在终结恶源后心满意足地离开。至少他现在并非一无所有,如果他真的喜爱德拉科的话,想必多少会给这位漂亮的人类一点温情的关爱吧。

事情果真会朝着我预想的方向发展吗?

树林的另一头传来鞭炮的轰鸣,我猛然从地上坐起,只见聚落方向的天空逐渐被染成蔷薇一样的猩红,漫天的花火,爆裂成千束万束的碎星点缀其中,飘渺的烟雾亦是火烧一样的艳红。这是只有在祭典上才能看到的光景,蛇岛一年一度的狂欢正在进行,所有人都要披上类蛇的行装,像是百鬼夜行一般在岛屿各处游行歌舞。

原来我竟是在幻境中沉睡了将近一整天。

我开始往村子的方向奔跑,拖鞋早就被甩到不知道哪个角落,浴袍也因为被泥水浸湿而早已报废。我身着单薄的棉布睡衣赤足前行,脚下不住地有石头和树枝挡路,锋利的倒刺扎得犹如万箭穿心。而我却根本无暇顾及这些疼痛,不知怎的,红色的夜空给人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红夜若起,蛇神将至——八岐之歌不受控制地在耳畔响起,我暗暗祈祷这只是一次滑稽的误读,不是因为我同情这些野蛮的岛民,只是发自内心地不想让蛇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我讨厌蛇,发了疯一样的讨厌。

月亮原先还在我的头顶上追着跑,到了后面愈发接近集会的时候突然就静止不动,并且由一轮饱满的圆逐渐缩减为骑马刀一样的弯弧。新月的光芒渐渐消逝了,星星也随之躲藏进更加遥远的云层,因而荒凉的空地和散落的草木上方只留下冰冷的夜幕,又在下一秒被飞速蔓延的红吞噬。我听见狮子的怒吼,以及狼、狐狸、野犬们不安的咆哮,在林间白茫茫的雾气中,生物们都警觉地缩入避难所,唯一敢在此刻探头的便只有蛇,数不尽的蛇和长虫,乃至条状的、人类肉眼无法辨别的微生物都跳了出来,我什么也看不见,又好像什么都能看见,什么都能感觉得到。无边的红夜放大了一切感官,在孤寂的暗夜中,我甚至能远眺到聚落中央倾斜站立的德拉科和汤姆。

我注视着这对由人类和怪物组成的情侣,年轻的叛逆者们,像是两条缺水的游鱼紧紧口唇相接,为了获取赖以生存的氧气拼命接吻。然而,周围的人们却对此视而不见,只管自顾自地摇头晃脑,甩动身后装饰的蛇尾扮演蛇之子的形象。领头的是片仓和其他两名长老,紧接着是健次郎率领的舞蛇队伍,健壮的汉子们四五成群,套上一件颀长硕大的蛇皮,一人作头,一人作尾,三人作身,通过手臂和腿脚的配合驱动着大蛇舞蹈前进。

他们几乎赤身裸体,腹部的肌肉紧绷成分明的块状,赤红的脖颈,干枯的头发,吐着舌头的嘴唇,以及腰上缠着的红色腹带,都让这场游行显得既古怪又热血。他们将脑袋埋进蛇皮中,陶醉地嗅闻其中野性的芳香,仿佛人们手握的不是纺织物制成的道具,而是狩猎大蛇后留下的货真价实的产物。健次郎舞动起来了,他大喝一声,后面的年轻人旋即高声附和,开始齐齐歌唱八岐之歌。

红夜若起,蛇神将至,眼若酸浆,八首八尾,不洁之物,蛇予吞之,南无八岐蛇神大权现。

夜行的气氛瞬间高涨,支撑舞蛇的汉子们如同神庙的立柱一般坚定不移,而不远处德拉科和汤姆结束了亲吻,身子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我注意到汤姆·里德尔的眼睛又变成了黑红相间的异色,他以无言的姿态对着人群静默,而被舞动的大蛇似乎是收到了信号,驱使着操纵它的人类更加全力以赴。鞭炮噼里啪啦的喧闹声中,大蛇的头部忽然站了起来,犹如盛放到极点的彼岸花,张开口器便要收割目所能及的一切生灵。

一刹那,舞蛇队伍前所未有地活跃起来,他们的动作太快,让人根本看不清内里人的动作。只见这条三人合抱粗的巨蛇自地面一跃而起,蛇口保持着张开的角度,像是旋风陀螺一般窜进行走的人群。我听见狂热的尖叫,片仓长老沧桑的呐喊率先回荡在岛屿上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潮水般的咆哮不绝于耳。确切地说,每当天空中炸响一朵烟花,就会有一人接着发出嘶吼,我蹲坐在地开始默数,等到了五十二的时候才等来最后的宁静。

舞蛇的人停止呼吸,被操纵的蛇获得了鲜活的生命。德拉科依旧背着手在原地观望,而他身边的黑发男子却不知所踪。他看到了事情的全过程,清楚地知道是汤姆·里德尔主导了杀戮,抑或是他本人化身为吞噬人类的元凶。然而,我那口是心非的学长却只是微妙地抖动身体,以万分冷静的姿态目睹了这场复仇,我仔细观察德拉科的表情,最后不得不得出一个令人沮丧的结论——

他恐怕比我更先知晓了事件的原委,得知自己的好友和恋人是可怖的蛇裔,不但没有使他惶恐,反而激起了男子心中难以言喻的兴奋。事实就是,他早已成为了汤姆·里德尔的共犯。

我忽然觉得自己十分可笑。

这时,在巨蛇盘旋的聚落中央,德拉科灰色的眼睛忽然红光一闪,他像是受到了某种不得了的感召,猛然向我所在的方向投射出凌厉的瞪视。我登时双腿一软跪倒在地,金发青年勾起嘴角,轻声对我说了句再见(さようなら),用的是标准日语,唇瓣总共蠕动了四次。

他扭头飞奔,眨眼间就消失在了视线尽头。那种一视千里的能力也在此刻骤然消失,但是我丝毫没有感到解脱——他对我道别,是要在汤姆复仇之后逃跑吗?不,没有这个必要,他既然已经成了神祇的共犯,那么自当不会惧怕任何世俗的法律,德拉科想要道别,可能只是单纯地不想再见到我而已。

可是为何我的心跳却难以抑制地不断加快呢?

我的四肢开始自发地律动起来,像是发现猎物的野狼一样朝着德拉科离开的方向飞奔。这不对劲,这一切不可能就这么结束,如果说八岐之歌所言非虚的话,那么红夜之后必然会诞生新的蛇神,不洁之物,蛇予吞之,南无八岐蛇神大权现——不洁的岛民已经被吞噬殆尽了,剩下的就只有最后的显形……我应该出现在那里吗?人类须佐男光一去了难道不是死路一条吗?可恶,为什么我的双腿无法停止奔跑,快点停下来啊!

此刻,我不知疲惫地奔跑,从小道奔跑至尸横遍野的村落,又奔跑至另一头更为茂密的树林之中。这是我此前去往湖中神社的路,我清楚地记得沿途的道标,有一棵低矮的野果树下放着十字形状的树杈,上面草率地写着“往内湖”几个字。

血色的夜空已经完全降临了,不是烟花人工染成的俗气的颜色,那自深处散发出的猩红有着腐蚀万物的能量。在过去,伟大的神祇拥有腐败,将红色作为祂的王冠,以鲜血为食,幻化出不可动摇的吞噬力量,直到被英雄暂时击退,沉眠在污浊不堪的地底深渊中。而现在,这股力量就要被某个存在强行开启,祂起源于此,却要贪心地获取全部——啊!至高无上的蛇之子啊,这就是你原初的目的吗?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的话——

我一路奔跑至湖边,那栋畸形的神社正岿然不动地屹立在原地,而德拉科·马尔福,美丽的、脆弱的人类侧对着我,他的腰间扣着一柄精致的随身短刀,我此前见他用此物杀鱼,现在尖利的刀刃出鞘,对准的是青年不设防备的肚腹。

在他素白的身体周围,堆积着难以计数的可怖白骨,有些是自湖底向上浮出,有些则不加掩盖地直接横陈在湿润的泥土之上。德拉科陶醉地握住短刀,虔诚地反复吟唱歌颂蛇神的民谣,身后神社上的浮雕也像是听见了信徒的祈祷一般,木讷的石制眼睛无规则地转动着。他深吸一口气,闭上澄澈的灰色眼睛,双手将刀刃对准肚子,而后手腕用力一转,直直地刺进柔软的肚脐。

刀刃没入腹部的瞬间,赤色的神社在血夜中轰然崩塌。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就变成了提心吊胆的噩梦。第二天傍晚,我在松岛码头前醒来,将我送进医院的工作人员告诉我,昨日松岛一带发生小型台风,我乘坐的游艇在浅海的位置翻了船,被打捞生还的就只有我一人。

遇难者名单上赫然写着汤姆·里德尔和德拉科·马尔福的名字。

我断了一条腿,手臂也粉碎性骨折,在医院接受治疗的这段时间里没有同学来探望,等痊愈后回到京都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情了。令人意外的是,我的左臂完好如初,那些莫名其妙的蛇鳞不知怎的悄然消失,连我当初用石片误伤的皮肤也看不见一丝疤痕。我尝试检索有关蛇岛民俗的资料,却发现无论是通用卫星地图还是仙台本地的旧地图都不存在这个奇妙的岛屿,宫城县政府在邮件中亦用“断无此疏”一类的官腔否认了蛇岛的存在。我不死心地打电话给当初留宿旅馆的老板娘,结果对方虽然记得接待过我们这批学生,却也宣称对此蛇岛的信息一概不知,宫城县全域也并不存在什么和相关蛇神的轶闻。

与此同时,布雷斯·扎比尼也像是失忆了一般,说自己根本就没有踏出过京都一步,更别提和我们一道参观瑞严寺,在民宿里喝味噌汤的回忆了。

大概将近一年的时间,我都沉浸在困惑的思绪中难以自拔。我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出现了精神分裂,或者只是单纯地在海难中摔坏了脑袋。那条大蛇真的存在于现世中吗?德拉科怎么会在最后切腹自尽,汤姆·里德尔又到底去了哪里?我一次次复盘那两晚岛上的见闻,首先可以确定的是,蛇岛的确存在八岐蛇神的信仰,人柱一说也确有其事。片仓和健次郎同意我们进入的原因,大概就是想让天真无知的外地人充当祭品,于夜游之时将我们三人杀死后抛尸内湖吧。这么看来最后我在德拉科身边看到的那些白骨,说不定就是以往所有人柱的尸体,原先都沉溺于湖水之下,随着神社的显形也一道浮出水面。

人牲的生之力对于解放八岐蛇的力量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用活人为神明进行殉葬,以求岛屿得到神灵的庇护,与我所知的其他地区的人柱用途总体并无不同。我大胆猜测,也许蛇岛人正是通过此种方法试图唤醒陨落在此的八岐大蛇,数量众多的人牲被投入湖中,经年累月竟真的产生了足以撼动天地的力量。汤姆的母亲所处的年代,蛇神已经可以通过化形与人类交配,那么二十五年后的今天,倾尽岛上所有活人的性命打开尘封万年的神社封印,似乎也并非完全不可能实现。

这么看来汤姆带上我,就只是为了多个备用的人柱选择吧。

德拉科杀死自己,是想要帮助汤姆获取力量吗?蛇之子进入神社,最终是会和大蛇融为一体,还是像杀死母亲那样杀死父亲,随后自己取而代之呢?

疑点无从解答,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记忆也愈发稀薄,估计要不了多久我就会彻底忘记蛇岛的一切,和布雷斯·扎比尼一样做个无忧无虑的普通人吧。这说不定是最好的结局,须佐男本就不应该和蛇产生仇恨以外的关联,我不想活在痛苦里,倒不如遗忘后重新开始。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中我在湖中神社当中见到了德拉科和汤姆,他们的周围跪着原先死去的蛇岛居民,认识的和不认识的,统共加起来超过万人,都毕恭毕敬地朝上座的男子们叩首祈祷。只不过汤姆……我几乎要认不出他的模样,苍白的皮肤,竖起的红色蛇瞳,鼻孔的部位似是向下凹陷出诡异的黑影,一头浓密的黑发也脱落殆尽。他的身高较之从前更加威武,抱着德拉科落座在王位上时,能将金发青年整个人完整地环住。

蛇岛居民的身体已经出现了明显的异化,除了勉强还是类人的脸孔外,脖颈、手臂等皮肤上皆是黑色的蛇鳞,腰部以下亦化为健壮的蛇尾。为了保持跪姿,他们不得不将尾巴盘旋成难受的扭曲形状。健次郎一脸喜色地匍匐在地,试图向前爬行亲吻汤姆和德拉科的袍角,他蠕动着,呻吟着,病态地喃喃自语,南无八岐蛇神大权现,南无八岐蛇神大权现……

我浑身是汗地惊醒,并且卷起袖子第一时间查看左臂的皮肤。又出现了,黑色的鳞片,象征着蛇之子信徒的鳞片——这是对须佐男一族最大的嘲讽,我冲进厨房想要挥刀砍断这条罪恶的手臂,但无言的命令阻止了我,那股心慌意乱的恐惧不再强烈,取而代之的是轻松惬意的愉悦。我说服自己这只是皮肤变化的一种形式,是理所当然的神授,当初蛇之子需要人牲的时候没有用上我的力量,反倒叫德拉科抢先一步。啊!多么令人不甘,多么遗憾!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再次获得了祂的赐福,前所未有的荣光在湖底神社等待着我,我要立刻动身去寻找祂和他们。啊!伟大的、至高无上的蛇神!我不能伤害自己,我不能死!呀!不能死去!不洁之物,蛇予吞之,南无八岐蛇神大权现,南无八岐蛇神大权现!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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